刑人者以木丸塞口，始于武曌杀郝象贤。象贤，处俊之孙，曌衔怨，因事诛之。临刑极骂，用此法，令离磔其尸，斫夷祖父棺冢。人生不幸遇大难，度不可脱，只默默以死，何至愤极，以自取酷烈，且累及先人骸骨耶？读《方正学传》，尤令人酸感。

　　(明·朱国桢《涌幢小品》)

　　□耕斋点评

　　临刑前，将木制的球形物，塞入犯人之口，使不能出声。这种刑法，是从唐代武则天杀郝象贤后开始施行的。郝象贤是郝处俊的孙子，武则天为何要处死他，说来话长。

　　郝处俊本是唐朝开国功臣之子，与唐高宗李治私交甚厚，官至中书令，相当于当朝宰相。李治晚年多病，和郝处俊商量，想让位给皇后武则天。郝处俊极力谏阻，理由是天子治理阳道，皇后管理阴德，如此则皇帝与皇后就像日与月、阳与阴，各有主，互不侵夺。如果失去秩序，上会有责于天，下会降灾于人。郝处俊进一步说，现在的天下是高祖(李渊)、太宗(李世民)打下来的，不是你李治开创的，你只应谨慎地守卫宗庙，传给李氏子孙，如果拿国家送人(武则天)，等于是自家丧亡。

　　武则天听到后，对郝处俊恨得咬牙切齿，心想有朝一日非砍了他不可。等到武则天当国，郝处俊已死了，武则天就将当年的恨记到了他孙子郝象贤的头上。垂拱年间，时任太子通事舍人的郝象贤，被武则天随便找个理由判了死刑。临刑时，郝象贤破口大骂，刽子手就是采用“木丸塞口”的办法施刑的。武则天还不解气，命令肢解郝象贤的尸体，把郝处俊的坟挖开，拖尸砍骨行“尸刑”。

　　不平则鸣，何妨冤死，郝象贤“临刑极骂”，这一点也不奇怪。令人不解的是，《涌幢小品》作者朱国桢录完此事，却还要来教训后人：“人生不幸遇大难，忖度罪不可脱，只须默默受死，何至愤极，以至自找苦吃，受此酷刑，且累及先人骸骨不得安宁？读《方正学传》，尤令人酸感。”

　　按《方正学传》见《前明忠义别传》卷一，传主即大名鼎鼎的方孝孺。方是元末明初的硕学鸿儒，因明太祖匾其读书之室曰“正学”，世称“正学先生”。方孝孺是因反对燕王朱棣篡位，而被“诛十族”的。朱国桢由郝象贤之死想到了方孝孺，认为这种临死还骂的做法，遗祸无穷，极犯不着。

　　专制社会的残暴，的确惨不忍睹。问题是面对这种暴政，如果人人缄口，隐忍，那么这种惨状将永无宁日。面对权力和富贵，帝王们是从来不心软的。且看当年刘项争天下，项羽以烹刘父相要挟，刘邦却微微一笑：以“分我一杯羹”作答。而当暴君们以酷政逼民就范时，像朱国桢这样的士人，却规劝临刑者“默默以死”，良知泯灭，真到了混帐的地步。

　　好在天下的读书人，并不都是像朱国桢一样的人。史载：方孝孺被诛十族，“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”。弟弟孝友就戮时，方孝孺目之泪下。孝友口占一诗曰：“阿兄何必泪潸潸，取义成仁在此间。华表柱头千载后，梦魂依旧至家山。”士论壮之，以为不愧先生之弟。

　　又云：“方燕王之南下也，姚广孝启之曰：‘殿下入京，慎勿杀方孝孺，杀此人，读书人种子绝矣。’呜呼！惟先生不避十族之诛，读书种子乃所以不绝也。”此话有胆有识，六百年后，读来依然令人神往。